一个时代,一种解决
《南风窗》:您什么时候重新恢复与国内的联系?当时的社会氛围如何?近年来,您有什么新感受? 杨凤岗:1994年我第一次回国,社会氛围给我的感觉就像民谣里唱的:“十亿人民九亿商,还有一亿要开张;十亿人民九亿赌,还有一亿在跳舞;十亿人民九亿疯,还有一亿练气功。”当时,面对社会道德风气的急剧恶化,一些清高的学者倡导“走向边缘”,躲进书斋。我接受的是社会学训练,没法子,只能更关注现实,为此还搜集了一批气功大师的传记,想弄明白他们怎么一下子就那么“火”起来了。人是有多种需求的动物,精神需求是不能长期压抑或得不到满足的。即使在“文革”期间,虽然一切宗教和所谓“封建迷信”都受到禁止,但正是那时候,对毛主席的“个人崇拜”达到了极为普遍和狂热的程度,“人民的大救星”、“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”,很多人创造性地宣泄了宗教情感,表现出极大的创造性。毛主席崇拜退潮之后,全国范围内又掀起了气功热。许多流行一时的气功流派1999年后被停止公开活动,一些人放弃气功而皈依了宗教,更多的人另寻出路。结果,在进入21世纪后,中国社会出现了“生活再巫术化”,很多城市都有“算命一条街”,大众流行“迷信”此起彼伏:易学预测、拆字改名、风水看相、“巫毒娃娃”、“寡妇年”不结婚、“金猴年”扎堆生子……从2000年开始,我着手在国内从事系统的宗教社会学调查研究。这时,城市里的基督教会涌入了很多年轻人,其中不少是具有高学历的专业人士或从事商业管理的人。这无疑是个意义深远的社会变化和文化变化。马克斯·韦伯曾写过《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》和《儒教与道教》两本经典的宗教社会学著作,前者阐明了基督新教对于欧洲资本主义发展的生成和促进作用,后者指出了儒教和道教没能在中国哺育出资本主义的原因。现在,中国的市场经济渐趋成熟,在中国进行各宗教伦理与市场化、全球化、现代化发展互动关系的研究适逢其时。近年我组织访谈了几百位有信仰的商人,包括五大宗教的信徒,也包括儒商和共产党员,关注信仰与他们在经济关系中的信任问题。我最突出的感受是,信仰的时代已经悄然降临神州大地,我们应当作好心理和学理的准备来迎接这个新时代。
《南风窗》:去年底有媒体盘点,近10年中国社会最大的变化之一就是宗教信仰领域的活跃。从2008年开始,中国社会科学院开始每年发布《宗教蓝皮书》。 杨凤岗:从上个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,基督教在农村迅速传播,解放初基督徒不足100万,1982年官方文件公布的统计数字是300万,去年中国社科院公布的数据是,中国有7000万基督徒。发展速度惊人,在世界宗教史上都堪称罕见的宗教大复兴。与此同时,其他宗教和准宗教都在复兴,包括气功热、建大佛修大庙热,以及进入21世纪以来的国学热、公祭热、儒教热、民间宗教热等等。当然,中国人口基数大,总体来说仍然是个信仰缺失的社会。宗教信仰的缺失是道德状况难以改善的重要原因之一,因为道德伦理需要灵性的深层根基。从迪尔凯姆到韦伯,经典的社会学家都指出了宗教在提供价值观、培养社会道德和社会凝聚力方面无可替代的作用。简单地说,若想提高一个人或整个社会的幸福指数,建立社会公平机制和健全公民社会很重要,获得真实的宗教信仰也是一个重要途径,甚至可能是更根本有效的途径。
以市场经济为机制的现代经济制度需要宗教信仰的自我制衡和调节,因为与前现代的熟人社会不同,现代社会是陌生人社会,伦理道德不能单靠熟人社会的群体压力,更需要个体发自内心的自觉动力。而宗教信仰需要充分的自由选择才能体现自主意识,没有自主意识,也就很难有自觉的道德。因此,我曾在一次研讨会上呼吁:“为了社会伦理道德,请为宗教组织松绑!”
《南风窗》:您对宗教三色市场的分析,获得美国社会学会宗教社会学分会2006年度唯一杰出论文奖,近年来备受关注,但国内读者普遍陌生,能否请您再略做释义? 杨凤岗:这三个宗教市场,每个都有自身特别的动力学。首先,只要宗教组织在数量和活动上受到政府限制,黑市就必然会出现,因为总会有人为了信仰而不顾身家性命。其次,从事非法的活动,其风险代价毕竟太高,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难以承受。因此,既不能在红市得到满足,又不愿意进入黑市,人们必将另寻出路,即从事灰市交易。只要红市受到限制、黑市受到打压,灰市就必然出现。第三,管制越严,灰市越大,这一点可能比较难以理解,但也更值得认识。需要指出的是,把某个宗教组织定为非法容易,但是把它打入黑市却未必能够消灭它,反而刺激秘密教门的衍生。比如,从1980年代就取缔了一个叫 “呼喊派”的教派,但其现在却在更大的范围内传播着,并衍生出“被立王”、“三班仆人”、“东方闪电”等新的膜拜团体。红市也并非自由市场,红市上的供给者和消费者都受到一定限制。《宪法》第36条规定只有“正常的”宗教活动得到法律保护,但是对于什么是“正常的”宗教活动却没有做统一的明文规定。具体执行中,在别国视为正常的活动在中国会被视为不正常,在某地视为正常的活动在另一地会被视为不正常。如果说宗教红市和黑市毕竟还算有一定的法规或条例可用,但执法者对于灰市里的东西则基本上无从下手,让各级干部甄别什么是宗教什么不是宗教,什么是正教什么是邪.教,这是超乎他们的能力和职能范围的。 近年来,中国宗教市场里暗潮涌动,甚至可以说是波涛汹涌。红市里的一些宗教协会或地方组织时有惊人举动,挟持某些政策谋取宗教自身利益或者个人利益。一些宗教团体获得政府某些部门的扶持,虽然可能会带来一时一地的短期经济利益或者政治利益,但也因此埋下隐患,实际上不利于宗教自身和社会整体的健康发展。门派气功被赶出了宗教灰市,有些转入了黑市,而某些民间宗教例如浙江金华的黄大仙庙和陕北榆林的黑龙大王庙,被政府批准收编纳入红市,但是,由此空出的宗教灰市的供需区位,又有新的供给者变换名目来填补。其中,特别是以文化、科学的名义出现的东西最障人耳目,结果造成当今巫术盛行。从学术角度来说,迷信绝大部分可归为巫术,巫术猖獗,不利社会。因为与宗教群体信仰不同,巫术本质是个人主义和功利主义的,缺乏社会伦理道德功能。
《南风窗》:不久前《中国日报》刊登文章称,现在是中国从制度上为所有宗教做出平等与合法安排的恰当时候;国家财政不应资助任何宗教;中国的宗教管理体制源于前苏联,不适应当前社会的经济基础,应该改革;家庭教会的产生不能归结为西方的阴谋;国家不应以“正常的宗教”为由进行宗教裁判等。这是否可以被解读成一种政策调整的信号? 杨凤岗:面对我前面提及的诸多问题,体制内一些头脑清醒、有责任感的人在呼吁调整宗教管理制度,但也有声音主张向中国古代的宗教管理制度学习。我认为,在当今这个全球化时代,假如一味向后看,往内看,帝王统.治.术读多了,陷入前现代式的思维不能自拔,只能阻碍和延误中国的现代化发展进程。套用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术语,这是用封建主义的意识形态来应对全球化时代的市场经济制度,只会制造更多问题。宗教管理制度的改革需要往远看,向前走,逐步增加开放程度,建立和完善公平和平等的市场准入机制,才能带来真正的国泰民安。
《南风窗》:俗语说,心安是福。您是否满意自己的现状,是否找到了个人的幸福?最后,也请您展望一下中国人寻找心灵平安的前景? 杨凤岗:我虽然在上大学时一度悲观厌世,甚至产生过自杀念头,但一路走来,现在感到很幸福,其中一个原因是我的个人兴趣、专业学习和谋生的职业,达到了高度合一。跟同龄人相比,我应该算是幸运的,因为并不是人人都能有这样的三合一。当我换了一个全新的角度思考,以往看似偶然的经历或磨难,其实都是必要的锻炼,跟周围各样的人打交道给我带来了各种必然的祝福。在一些紧要关头,原以为靠的是个人的努力,但回头看,很多东西远非一己之力所能达成。因此与其说是幸运,不如说是天成。对于一个原本研读哲学的人来说,这样的想法可能显得有点奇怪。但是,信仰的确给了我一个全新的视角看待人生和社会,让我既能面对社会现实,又能看到人生的意义,心中有种特殊的平安。我个人对于中国人的“心灵前景”持一种审慎的乐观态度。虽然很多事情难以预料,突发事件可能改变历史,但中国的信仰时代正在来临,这是不以某些人的意志为转移的,这也是让我感到乐观的原因所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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